第一章南腔北調

如果出现文字缺失,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/退出阅读模式

自打“夷語”改稱“方言”倒是沒聽說鬼子們有什麼意見,實際上他們又上當了。這是“秋筆法”他們不懂的。什麼是“方言”?就是“地方之言”地方上的比起中央來,還是低了一等,鬼子們不明不白又吃了一個暗虧。在玩詞藻講究名分這方面,他們從來就不是咱們的對手。

中央的話語就是官話,也就是國語。官話和國語也是古已有之的,三千年前就有,只不過那時叫“雅言”雅言也就是周王室使用的語言。因為那時五方之民“言語不通,嗜慾不同”又都尊周王為天下共主,則相互之間要溝通,要,要朝聘會盟,要勾肩搭背各懷鬼胎去打這個打那個,便約定都以周王室的語言為政治外場合的正式通用語言,這就是“雅言”雅,就是雅正、規範。那麼,誰來規範呢?諸侯們是沒有資格的,有資格的只能是“天子”同樣,誰需要把話說得一本正經呢?庶民們是沒有這個需要的,有此需要的只會是諸侯和大夫。所以,雅言就是官方語言,也就是官話。

不過,那時的官話稱作“雅言”也還有一個原因,就是“雅”通“夏”所謂“居楚而楚,居越而越,居夏而夏”

“越人安越,楚人安楚,君子安雅”雅就是夏。夏,就是華夏,也就是中原,甚至也就是中國(中央之國)。認真說來,這華夏中國的雅言,在當時也不過只是諸國國語中的一種,只因為它為“天下共主”所有,這才成了“國際通用”的官方語言。因此,等到天下一統,沒什麼“國際關係”了,雅言也就作廢,而代之以“官話”官話就是官場中人說的話。中央政府派到各地去的官員都要說這種話,所以叫官話。

官話之所以叫官話,還因為只有在官員當中,這種民族共同語才推行得開。這也不奇怪,想那時並無廣播電視,一般民眾又都貓在家裡,守著祖上傳下來的那一畝三分地過子,誰也不輕易往外跑,沒什麼對外的需要。大家都是鄉里鄉親的,會說土話,就足以打招呼、走親戚、娶媳婦,拿雞蛋換油鹽醬醋的了。要想讓這些普通老百姓都學會“普通話”不比讓黃河水變清容易多少,也沒這個必要。有此必要的,是那些必須得在外邊跑來跑去的人。這些人,一是官員,二是走江湖的。走江湖的,天子呼來不上船,中央政府歷來管不了,管得了的只有官員。再說官員不管也不行,官員如果也說方言,皇上問起話來,也如雞同鴨講,那還成何體統?事實上,官場如無共同語,則政情無法通曉,政令也無法通達,那可真是國將不國。比方說,將軍帶兵打仗,問部下前方有沒有敵人,明明有,卻答之以“烏”將軍以為“無”豈不糟糕?

因此,做此官,就不但要“行此禮”還得“說此話”清廷更是明文規定:“舉人生員貢監童生,不諳官話者不準送試,”做官就更談不上。這下“南蠻鴃舌之人”可就慘了。他們只好硬著頭皮學官話。中國的中央政權,從來就在北方,元、明、清三朝,更是連續在北京建都,所以官話基本上就是北方話,甚至是北京話。說吳語、湘語、贛語的還稍好些,閩、粵、客家和北方話的距離相去何止以道里計?結果便難免說得不三不四,南方人聽著像北方話,北方人聽著又像南方話,誰也聽不明白。

難怪俗諺有云:“天不怕,地不怕,就怕廣東人說官話。”廣東人說官話確實比較困難,他們的舌頭打不了彎。投資是“投機”蝦餃是“瞎搞”

“坐在船頭看郊區,越看越美麗”讓北方人一聽,就是“坐在頭看嬌,越看越美麗”福建人的官話水平比廣東人高了許多,但還是會把“粉紅鳳凰飛”說成“哄(上聲)紅哄(去聲)黃灰”因為閩方言中沒有齒清擦音f,結果該念f的都念成h。可見南腔北調這說法是很有道理的。腔改不過來,改調也沒有用。普及官話,並不那麼容易。

四、誰跟誰學一般地說,官話也就是國語,但清朝的情況有些特別。因為清是滿族人坐天下的朝代,所以清代的“國語”是滿語,漢語倒成了“方言”清朝制度,皇親帝胃,都要學“國語”;重要公文,也用滿漢兩種文字書寫。然而這“國語”仍然未能普及推廣,反倒是八旗子弟都一口的京片子,得滿文化差一點就斷了香火,還得靠錫伯人幫忙續上。

可見語言問題也不單純,它和政治,和經濟,和文化,都有扯不清的瓜葛。當年,中華民國國會投票定國語,一些粵籍議員要選廣東話。粵籍議員人數多,當真搞“民主”沒準會通過,幸虧被“國父”中山先生苦口婆心勸住了,仍定為北京話。要不然,當官的都得學粵語,小學校也用粵語教學,課本上盡是些諸如“咁”、“叻”、“嘸”、“乜”之類沒幾個人認識的字,國家還不定亂成什麼樣子。現在怎麼樣呢?沒誰動員,大家都顛地學起來,哇噻啦,威水啦,搞掂啦,埋單啦,誰不說誰老土。照這樣下去,再過些年,定粵語為國語,說不定“哇”的一聲就通過了。

這很讓一些人憤憤不平。從古到今,兩千多年了,從來只有普及官話的,哪有普及“商話”的?學什麼粵語嘛!跟傍大款似的。其實,語言的變遷從來就是“趨炎附勢”的,哪個地方財大氣,大家就跟著學哪個地方的話。粵語成為時尚,只不過是近幾年的事,因為改革開放以來,廣東先富了起來,代表著富裕的新生活方式,也都先從廣東登陸,然後再大舉“北伐”再說香港也說粵語,內地人沒去過香港,以為那裡遍地是黃金,人人是闊佬,會說粵語,便可以冒充“富族”至少也表示見過世面,不“土”不過,先前那些崇洋媚外的“假洋鬼子”和“業餘華僑”卻是以說上海話為榮、為時尚的。別看現在香港、廣州牛烘烘,一百年前,香港可不叫“小廣州”而叫“小上海”因為上海才是真正的國際化大都會,遠東亞洲新興城市的“一隻鼎”新生活和現代化的代名詞。那時,做一個上海人是很體面的,會說上海話則幾乎是“高等華人”的標誌。即便在香港,也如此。粵語?土不拉嘰的,算老幾!

可惜,三十年河東,三十年河西,現如今,上海話吃不開了,吃得開的是廣州話或香港話。這可真是誰有錢誰是大爺。

其實,犯不著罵誰是“勢利眼”、“跟蟲”人往高處走,水往低處,語言也一樣。就說上海話,也並非一開始便是“高等華語”起先也被人看不起過。上海,原本是華亭的一個鎮,所以上海話的方言語音,一度“視華亭為重”華亭府後來改為松江府,而松江府又是從嘉興府獨立出來的,因此明代的《松江府志》和《華亭縣誌》述及方言時,都說“府城視上海為輕,視嘉興為重”可見,這個時候,上海話的地位還是很低的,誰說上海話誰老土,說嘉興話才牛

然而到了清代,嘉興話又不時髦了,時髦的是蘇州話。因為蘇州經濟發達,富甲一方呀!於是“府城視上海為輕,視蘇州為重”沒嘉興什麼事。民國以後,上海經濟比蘇州更發達,上海人比蘇州人更有錢,又沒蘇州什麼事了,倒是寧波話摻和了進來。現在被外地人看作上海話標誌的“阿拉”就是地地道道的寧波話,而上海人原本是自稱“伲”或“我伲”的,但寧波人在上海當老闆的多,老闆愛說的話,大家也都樂意仿效。比如現在的老闆愛說“埋單”大家也就不說“結賬”當年的老闆既然愛說“阿拉”大家也就不再“我伲”了,再說“我伲”就老土了。再後來,上海大大地發了起來,比寧波還老闆,大夥兒便集體地侵犯寧波人的著作權,只知道“阿拉上海人”不知道“阿拉寧波人”這就叫“誰財大,誰氣”比方說,蘇北人(也叫江北人)在上海也很不少,誰又以江北話為時尚呢?沒有。因為蘇北人當年在上海,多半是“苦力的幹活”也就沒人願意認這門窮親戚。其實,上海的蘇北人那麼多,上海話怎麼能不受蘇北話的影響?只不過除方言學家外,沒多少人注意和承認罷了。就連嘉興話、蘇州話和寧波話,後來也不再是時尚。後來成為時尚的,是由嘉興話、松江話、蘇州話、寧波話、江北話甚至廣東話,以及其他雜七雜八混合而成的“上海話”和明清時代被人看不起的上海話(松江府華亭縣上海鎮的土話)也不一碼事。

方言就是這樣“趨炎附勢”又“隨波逐”它總是不停地“稍息”、“立正”、“向右看齊”向誰靠攏和看齊呢?向中心城市,向有權有勢的地方。或者說,向在文化上最有號召力和影響力的地方。

也許,這正是北方方言有那麼大地盤和勢力的原因之一。

因為在政治上,北方几乎一直是“大爺”五、多樣與統一在粵語文化大舉“北伐”之前,北方人是看不起粵語的。

北方人管粵語叫“鳥語”說是聽起來像鳥叫。廣東人比北方人少,就沒敢說北方人說話像驢叫。想想廣東人也真是可笑,他們把五嶺以北的人統統叫做“北佬”包括湖南人。其實湖南人哪裡會是“北佬”?明明是“南蠻”嘛!他們當中固然有說西南官話的,算是說北方話,但“正宗”的湖南人說湘語,湘語可是南方方言的一種,何況不論說西南官話的,還是說湘語和贛語的,都吃米,很少吃麵。湖南人實在不能算是北方人。

湖南也是很牛的,就像廣東現在很牛一樣。近百年來,湖南這地面上領袖人物出了不少,澤東、劉少奇、胡耀邦、朱銘基。再往前,曾國藩也算得上是舉足輕重,但湖南話成不了國語。我就是湖南人,要我選國語,也不投湖南話的票。

湖南話怎麼就不能當國語呢?除不好懂外,也不好聽,遠不像北京話那樣神完氣足字正腔圓。即便湖南的官話長沙話,比起北京話來,也土得掉渣。不是長沙話本身有什麼病,而是因為長沙從來就沒有當過全國的政治中心,而一個不是全國政治中心的地方,它的方言是不可能成為國語基礎的。

南腔北調的成因也大約就在這裡了。中國的政治中心長期在北方。西安、洛陽、開封、北京,統一王朝京城的遷徙,大約是東進北上,轉來轉去,總在北緯34度以上,也就是黃河域和黃河以北。如果跑到長江以南,那就糟糕,只能叫“偏安”了。所有的臣民,都會盼望那“王師北定中原”至於那些建都江南的,則多半是短命王朝,而且只有半壁江山,甚至半邊都沒有。比如東吳、東晉,南朝的宋、齊、梁、陳,還有南宋,再小一些的不說也罷。定都北方,則往往都能長治久安。比如漢,比如唐,比如宋、元、明、清。明政權本來也是在南京的,後來被朱棣搬到北京去了,這一搬,很持久地就混了二百多年。要是仍在南京坐天下,那命運就很難講。

北方總是趨向於統一。統一中國的,也總是北方人,或者從北方開始,南方則總是各自為政,自行其是,包括說話。北方也容易統一,沃野千里,一馬平川,站在高處喊一嗓子,大夥兒就全聽見了。便是逐鹿中原,也痛快。不像南方,坑坑窪窪,曲裡拐彎,到處是崇山峻嶺,到處是江河湖泊,重重疊疊,雲遮霧障,想抓個俘虜都不容易,人一閃就沒了影兒,你上哪兒找去?所以,仗一打到南方,往往就沒了快刀斬亂麻的痛快勁兒,拉拉扯扯,糾糾纏纏,沒完沒了。等到好不容易打下來,也就不再有進行文化統一的雄心壯志。只要南方人掛了降旗服了軟,哪怕口服心不服,也就拉倒。過去怎麼過子,今後也還怎麼過子;過去怎麼說話,今後也還怎麼說話。哪怕是說“鳥語”也不管不問了。不這麼著也不行,管不了嘛!要管,也只管得了官,管不了民,而且,也只能要求官們在官場上說官話,管不了他們在家裡面說土話。

於是統一的北方就有了統一的語音,鬆散的南方則繼續七嘴八舌。前面說過,北方方言內部的分歧是很小的,語音系統也比較簡易。北方方言四大塊,華北、西北、西南、江淮,這是現代的分類。隋唐宋金時,北方方言卻是汴洛(中原)、燕趙(河朔)、秦隴(關中)、梁益(巴蜀)四類,可見北方原先也不怎麼統一,但後來汴洛和燕趙先統一了起來,成為北方方言的代表—華北方言,而且又佔領了東三省。秦隴變成了西北,梁益變成了西南,江淮算是後發展的,它們與“正宗”官話(華北方言)的分歧,頂多也就是這三個次方言區中人,可能會男、藍不分,跟、庚不分,信、不分,或資、知不分,雌、吃不分,四、是不分。比方說,把“男褲子”說成“藍褲子”把“是十九路”說成“四十九路”其他,也就是調門的事了。

南方方言就複雜得多,和北方方言相比也隔膜得多。比如一個南方學校的校長宣佈:“教職工開會,家屬也參加。”在北方人聽來,便可能是“叫雞公開會,家畜也參加”光是聽不懂倒也罷了,有些南方話,就連寫出來也是看不懂的。比如“伲撥俚嚇仔一跳”

“佢分一本書?”

“我畀狗咬咗”

“汝店遮看會著”你懂嗎?其實它們分別是蘇州話“我被他嚇了一跳”客家話“他給我一本書”廣州話“我被狗咬了”和閩南話“你看得見嗎”這種說法,不要說北方人不懂,南方其他地方人,也未必懂。

南方方言腔多,調也多。普通話只有三十九個韻母,閩南話卻有七十五個,比普通話多一倍;粵語也有五十一個。當然,它們的聲母要少一些,但發音卻極難。聲調呢?普通話四個,陰平、陽平、上聲、去聲;吳語八個,平、上、去、入各分陰陽;贛語六個,平聲和去聲分陰陽,上聲和入聲不分;客家話也是六個,平聲和入聲分陰陽,上聲和去聲不分;閩語七個,只有上聲陰陽不分;粵語聲調最多,不但平、上、去、入各分陰陽,而且陰入還分上下(上陰入和下陰入),一共九個,有的地方還有十個。難怪北方人一聽到南方話,尤其是聽到粵語閩語,就一個頭有兩個大——人家聲調就有你兩個多嘛!

這大約就是所謂南北之別了:北方求同,南方存異。所以八大方言除北方方言外,吳、湘、贛、客家、粵、閩(閩南、閩北),七個在南方。八大菜系,魯、川、蘇、粵、湘、浙、徽、閩,也是七個在南方。南方總是比北方豐富多彩。

南方多樣,北方統一。

六、再說南方多樣的南方總是有些北方人聽來稀奇古怪的詞彙,比如飯蚊子(蒼蠅,湘方言)、拜東蓮(向葵,贛方言)、紅灰(水泥,客家方言)、菠稜菜(菠菜,閩方言)。南方人說話也總是和北方人相顛倒,比如鬧熱(熱鬧)、歡喜(喜歡)、連牽(牽連)、緊要(要緊)、人客(客人)、擠擁(擁擠),甚至風臺(颱風)、鞋拖(拖鞋)。這種“顛倒”的說法,閩語、粵語和客家話尤甚。至於把公雞叫做雞公,母雞叫做雞婆,在南方相當普遍。由此及彼,還有鴨公(公鴨)、鴨母(母鴨)、貓公(公貓)、貓母(母貓)、犬雄(公狗)、犬母(‮狗母‬)、豬牯(公豬)、牛牯(公牛)。

反正,南方總是和北方反著來,對著幹。

事實上南方在文化上總是和北方分庭抗禮。和北方動不動就逐鹿中原,喜歡把東西南北都打通了連成一片相反,南方似乎更向往“雞犬之聲相聞,民至老死不相往來”那種“小國寡民”的生活。這話是老子說的。老子是南方人,他的理想,大約也就是南方人的理想。所以在南方,常常隔不了幾里地,語言就不通了。比如莆田、仙遊,北距福州,南距廈門,都不過一箭之地,但莆仙話和福州話、廈門話就兩樣。廈門話和福州話,自然更是互不相通,於是,僅福建沿海一線,就了個“三國鼎立”不是南方人反對統一,而是認為那統一應該是“多樣的統一”再說大家都是炎黃子孫,一樣的中華民族,何況咱們南方的“炎”還排在你們北方的“黃”前面,幹嗎非得由北方來統一南方,連說話都得學北方話不可?說起來南方人心裡也是有點不平衡,八大方言七個在南方,八大菜系也是七個在南方。南方人貢獻多大?可一說起民族,漢滿蒙回藏,倒都成北方的了,南方連五分之一都沒有,有這麼做事的嗎?

這裡面確實有些歷史的恩恩怨怨。歷史上南北之間是很有些戰爭的,而打起仗來也差不多總是南方受北方欺負。楚,是被北方的秦滅掉的;吳,是被北方的晉滅掉的;陳,是被北方的隋滅掉的;也曾滅過南唐、南漢的宋,則被更北方的元所滅。元人滅宋,把臣民分成四等:蒙古人、目人、漢人、南人,南方人成了“四等臣民”南方低人一等,從炎黃時代就開始了。黃帝大約是北方人,北方一馬平川,最適合車馬奔走,發明了車子的黃帝便號稱“軒轅氏”炎帝大約是南方人。南方草木繁茂,最適合作物生長,嚐遍了百草的炎帝便號稱“神農氏”當時更南邊的還有九黎族,統率九黎的是蚩尤氏。炎黃聯手打敗了蚩尤,被俘的九黎族人便成了“三等臣民”叫“黎民”我們現在老是說“黎民百姓”其實“黎民”和“百姓”不一回事,黎民是賤民,百姓是貴族,後來才混為一談。

鎮壓了九黎族的炎黃二族後來又“窩裡反”南方來的、會煮湯藥的炎帝終於打不過武裝到牙齒、又有“坦克”的黃帝,於是,打贏了的黃帝坐北朝南,成了華夏正統,戰敗了的炎帝不知去向,其散兵遊勇大約竄到南方蠻荒之地,成為“南蠻”從此但凡有戰爭,便是“打得贏就打,打不贏就跑”而且都是從北方跑到南方。從南方往北方跑的,沒怎麼聽說過。因為戰爭總是從北往南打,所以哪怕是黃帝家的“鳳子龍孫”碰到了更北邊來的“虎狼之師”也只好往炎帝家跑。比如“五胡亂華”時,就有大約六分之一的中原漢人跑到了南方。南宋時,連皇帝也跑來了。客家,也是從中原地區南遷的。近的跑到了江西,遠的跑到了廣東、福建。贛語、閩語、客家話,就是這些從北方跑到南方的人“創造”出來的。

離鄉背井,從北方跑到南方的人,雖說是“敗軍之將不敢言勇”心裡卻是不服。不服,才不肯就地求和認輸,俯首稱臣,才要往南邊跑,一心琢磨著東山再起。即便不是什麼殘兵敗將、遺老遺少,南遷也是不得已。因此心裡憋著一口氣,發誓要讓祖宗開創的文化薪盡火傳,至少,那話音不能變了,這就叫:“寧賣祖宗田,不改祖宗言。”所以,你別看南方方言不咋的,土,聽起來有股子地瓜味兒,認真說來,不少是咱們老祖宗的話,正宗的華夏“雅言”隋唐以前,今天聲母是d,t的,和一部分聲母是zh,ch的,都混為一談,全都讀成d和t,也沒有齒清擦音f。中古以後,就分開了,也有了f。只有閩方言,依然故我,d,t和zh,ch不分,也沒f。比如“飯”閩南話聲母讀b;鳳,聲母則讀h。又比如“豬”福州話讀dü,廈門話讀di,都是以d為聲母。這就是古音了。因為上古時“者”也是讀du的。所以那些以“者”為偏旁的,比如都、堵、賭、睹,現在仍讀du;另一些則和“豬”一樣,改讀成zhu,比如諸、褚、諸、櫧、煮、著。改了的新,沒改的古樸。閩方言沒改,因此閩方言古樸。

南方方言中的詞彙往往也很典雅古樸。比如面(臉)、目(眼)、食(吃)、飲(喝)、行(走)、曝(曬)、索(繩子)、翼(翅膀)。有些詞彙或說法,簡直就跟“出土文物”似的。比如“鍋”叫“鼎”

“一瓶酒”叫“一蹲酒”

“一窩老鼠”叫“一竇老鼠”這些古古香的語言主要出現在閩方言、粵方言和客家方言中,因為這三個方言區的先民,不是南下的“難民”就是南下的“移民”其所移居之地,又“天高皇帝遠”結果他們的語言,也就跟不上“時代的變化”雖說並非“不知有漢,無論魏晉”至少也是唐宋遺韻,充滿著文采風。當然,同時也難免沾染了壯侗,雜了蠻僚(讀如老),更不大容易聽得懂了。

七、再說北方北方就兩樣了。

北方從來就是漢胡雜處之地,北京更是如此。在歷史上,它是漢民族王朝的“北京”也是北方少數民族王朝的“南京”南人和北人,漢人和胡人,龍爭虎鬥,舌劍槍,城頭變幻大王旗。這一撥來了,那一撥去了,各自的文化積澱了下來,融會成一種多元共存又渾然一體的東西。人也變了,儘管五族共和,天下一家,愛國不分先後,大家都是“炎黃子孫”但認真說來,卻並不都是“炎黃嫡系”北方那邊,鮮卑、契丹、吐蕃、突厥、女真,什麼人都有。他們也要通婚、聯姻。娶的娶了,嫁的嫁了,血統都變了,還說什麼語言?就算都說漢語吧,說出來也不再是原來那麼回事。少數民族說漢語總是有點“洋涇浜”的,但如果大家都洋涇浜,洋涇浜也就成了正宗和正統。

所以,北方方言不但不古樸、純正,而且簡直就是“八國聯軍”今天的北方話,可不是當年“華夏雅言”一脈相傳直線發展的產物,甚至不是純粹的“漢語”裡面還有北方遊牧民族阿爾泰語的成分。什麼滿語、蒙古語、朝鮮語,都有,沒準還有突厥語。就說北京話,雖說是當今咱們漢民族的“官話”或官話的基礎,其實是個“聯合國”衚衕是蒙語,埋汰是滿語,尕兒是陝西話,嘎子是上海話。陝西人管錢叫尕兒,北京人也跟著這麼說;上海人說“戒指”北京人聽起來像是“嘎子”結果戒指便變成了嘎子。

北方方言為什麼是“八國聯軍”呢?因為北方趨向於統一呀!這就多少得付出點“代價”統一中國並不容易,中國地太大,人太多,東西南北,七嘴八舌,誰也甭想一口就“通吃”了。你要別人將就你,你也得將就將就別人。不能將就,就只好打,打到最後,也只好妥協。你讓一點,我讓一點,或者你多讓一點,我少讓一點。

何況統一也不光是靠打仗,更要靠文化上的磨合和整合。你磨磨我的稜角,我改改你的脾氣,兩下里這麼一磨合,共同的和認同的就留存了下來,差異太大的,也就漸次消亡。就算留了下來,也得變味兒。所以文化整合的結果,不是你吃掉我,我吃掉你,而是你變成我,我變成你,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。

北方話就是五湖四海東西南北相互磨合將就的產物。所以北方話內部分歧小,語法結構差別不大,詞彙方面比較一致,語音系統也比較簡易。這也不奇怪,彼此之間要妥協將就嘛!既然要相互遷就,就不能太固執,得儘量靠攏才行;也不能太複雜,得儘量簡便才行。什麼濁音、濁擦音,發音太困難,都改成清音、清擦音算了。吳人不改,就隨他說去。輔音搞兩套,一套b,d,g收尾,一套m,n,ng收尾,太哆嗦,有n和ng兩個也就湊合。粵人、閩人不嫌麻煩,也悉聽尊便。至於聲調,就別那麼多了,七個八個的,誰記得住?四個足矣!也別再什麼入聲字,彆彆扭扭。再說平、上、去、入,仄聲佔了三個,也戒多了點,還是陰平、陽平、上聲、去聲為好。平仄各半,平起平坐,誰也沒意見。南方人要保留入聲,也好,誦讀起古典詩詞來更有味道。咱們北方,就簡單點吧!要統一,就不能斤斤計較,得大而化之才行。

不過靠攏歸靠攏,不等於投降;簡便歸簡便,不等於單調。相反,既然雲集了東西南北中,漢滿蒙回藏,唐宋元明清,只有更加豐富多彩,豈有單調之理?簡便又豐富,又豈有不廣泛應用之理?於是北方話便成了漢民族共同語的基礎方言,其中北京話又最牛。它的語音成了漢民族共同語的標準音。

這一下,北方話可就了不得了,大有稱霸全國之勢。我們知道,文化之所以叫“文化”就因為它總在變化。或者被同化,或者被異化,反正得變化。誰讓誰變?誰變成誰?一般地說,總是強勢的讓弱勢的變,或弱勢的比強勢的變得多一點。比如入關以後的滿人,雖然是征服者、統治者,可他們在文化上是弱勢,結果就被漢文化同化。當然,漢人也向滿人學了不少東西。比如好生、外道、敞開、咋呼、巴不得、不礙事、悄默聲兒,都是滿語。帥、牌兒亮,也是滿語。愛新覺羅?瀛生先生《北京土語中的滿語》一書中有考證。

優勢無非三種。一種是政治上的,一種是經濟上的,還有一種是文化上的。經濟上北方不好和南方比。湖廣,天下足,江南魚米之鄉,歷來是繁榮發達之地,富甲一方。文化上也不好講。自古江南多才子,兩湖也不含糊,唯楚多才。為中國文化作出了突出貢獻的,南方人不比北方人少,二十世紀就更是如此。政治上不用說,澤東、鄧小平、孫中山,都是南方人。文學這邊,魯(魯迅)、郭(郭沫若)、茅(茅盾),巴(巴金)、老(老舍)、曹(曹禺),北方也就貢獻了個老舍。

北方的優勢主要是政治上的。萬歲爺、宰相府,中央機關各部院都在北方,各地地方宮也都是從北方往南方派。他們要說官話,打官腔,就不能堅持再說“鳥語”於是“南北之爭”就變成了“官民之爭”中國在歷史上可是個“官本位”的國家“民”豈能鬥得過“官”?政治上的優勢再加自身的優越,北方方言自然風捲殘雲般地便佔有了使用漢語人口的百分之七十,佔領了漢語地區的四分之三。

北方又贏了。

八、南征北戰就在北方方言從華北大本營出發,大舉北上(東北、西北)南下(西南、中南)的同時,南方方言也在節節敗退。

南方方言區,主要在江南、華南,以及東南沿海一隅。就這麼一點點地盤,也不容易守住。西晉末年以前,江南一帶是清一的吳語區,建業(南京)更是吳語重鎮,可是後來呢?南京也好,鎮江也好,當塗也好,都變成北方官話區了。因為王室南移,偏安江左了呀!別看這些北方士族和民是避難來的,來到南方,依然“倒驢不倒架”不但不跟著南方人學南方話,還要看不起南方人。士族之間,必須說洛陽話,就像當年俄國的貴族見了面必須說法語一樣,誰不說誰沒面子。東晉宰相王導,為了籠絡南方士族,常常說一點吳語,竟被北方士族恥笑,說王導的本事也就是會學鳥叫。南方人原本可以抗議的,但一來民告官總是告不贏,二來北方人也太多。建業(南京)城裡不用說,京口(鎮江)和姑(當塗)也變成了北方移民的“僑鄉”分別叫“南徐州”和“南豫州”你想這南京變成了洛陽,鎮江和當塗變成了山東和河南,那江南還是江南嗎?所以現在的寧鎮方言,和蘇(蘇州)、錫(無錫)、常(常州)的吳儂軟語,竟是“不可同而語”當然吳語也不是沒有“反攻倒算”過,比如它也曾北上侵入江北的南通、啟東、海門、靖江、如東五縣,但那是後話,也是特例。通例則是南方人也好,南方話也好,都往更南邊跑。吳語也一樣,先是從吳國的蘇州、無錫和越國的紹興、諸暨這兩個中心往蘇南、浙北擴張,後來又跑到浙西、浙南,最後乾脆跑到福建,成為閩語的淵源之一。吳語一跑到福建,就安全了,不像在江南時那樣老是被別人同化騷擾,所以吳語的原始特徵,不保留在吳語裡,反倒保留在閩語中。

閩語也好玩,它也往南跑,不過是跳躍式的。比如閩南話,先是“竄”到汕地區,然後沿著粵東海岸往前跳,跨海的跳到臺灣,走陸地的一路跳過廣東,一跳跳到海南島去了。如今海南島一大片地方,說的居然是閩南話,而這兩個閩南語方言區之間,竟隔著一大片粵語區和一片客家方言區。

客家也跑了好幾次。客家方言在兩宋之際定型以後,又從贛南閩西出發往別處走,得南方一百多個縣都有客家人,也都有客家方言島。吳楚分界之處被贛語一刀進,湘語則被擠到了一個小角落裡。面對北方官話的咄咄人之勢,南方本來就招架不住,哪經得起這麼折騰?結果得跟藩鎮割據似的。就連北方官話隨著移民南下,也都各自“走失”有的融入閩粵,有的變成客贛。

這就是南北之別了,北方方言是擴散的,南方方言則是竄的。擴散的結果是相互融合,竄的結果則是各自為政。所以,就外來語與原住民土語的關係而言,北方有點像水和麵,南方有點像水和油,水和麵到一起,開始也一塌糊塗,但著,也就不分彼此;水和油兌起來,你就是再攪和,那油珠子還在水面上漂著。難怪南方有那麼多孤苦伶仃的方言島。比如南寧市區講粵語,郊區卻講平話(宋朝時平南軍講的山東話)。蘇南的溧水縣也很有趣。吳語和官話的分界線從這個縣穿過,結果溧水人就喜歡聽兩種戲:一種是吳語系統的錫劇,一種是官話系統的黃梅戲,對越劇則不興趣。海南島南端的崖縣更好玩,一個小小的崖城鎮,居然講三種話—閩南話系統的海南話,粵語系統的“邁話”和北方方言系統的“軍話”福建境內,則有浦城縣北的吳方言,南平市鎮的土官話,長樂琴江的旗下話,武平中山的軍家話,真是五花八門。

不過,說南方話是水和油,還只是橫向地看,縱向地看則像雞尾酒,一層一層的。比如閩南話中,不少字都有三種讀音,一種是秦漢音,一種是南朝音,一種是唐宋音。這三種讀音,是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形成的,卻又都存在於閩南話當中。結果石頭的石不等於石硯的石,它們也都不等於石破天驚的石;草蓆的席不等於筵席的席,它們也都不等於席捲全球的席。福州話也是,高懸的懸不等於懸落的懸,它們也都不等於懸空的懸。這就有點像語,一個當用漢字,好幾種讀音,誰記得住得清?難怪北方人一聽閩語就頭疼,覺得與其學閩南話,不如再學一門外語。

這就又和北方不一樣。北方話就像餃子餡,雖然也有多種成分,可全都混在一起,分不出來;南方話卻像千層餅,一層一層,清清楚楚。北方融合,南方積澱。

當然,北語也有層次,南語也有融合,層次是歷史分析的結果,融成一體是直接的現實。北方話也不是不搞串連,它也滿世界亂跑,甚至還有跑丟了的。香港電影剛進來那幾年,聽劇中人一口一個“老公”大家都覺得新鮮,跟著學。其實這是北京話,元代就有的,元曲《酷寒亭》裡就說:“我老公不在家,我和你永遠做夫,可不受用。”《竹塢聽琴》裡也說:“我教你彈琴,正要清心養,倒教你引老公不成。”然而現在卻把它當香港話學,這可真是“出口轉內銷”了。

方言就是這樣“趨炎附勢”又“朝秦暮楚”過去是北方的,現在變成南方的了;過去是人家的,現在變成咱們的了。因此,我們還得和它算一算老賬,揭一揭它的老底,看看它是怎麼變成現在這副樣子的。

大家正在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