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指桑罵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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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言費解、難懂、易生歧義,所以還是要說普通話。

然而方言又是很有趣的。同一件事情,用方言說,就可能比普通話有趣。

一、麻煩與趣味方言這玩意,有時想想是很麻煩的。

比方說本。在東北人嘴裡好像是“一本”在湖北人嘴裡好像是“二本”到了上海人嘴裡,又好像是“十本了”到底是幾本?其實一本也不本,是本。

方言中的麻煩不少。除了語音的問題,還有詞彙的問題。比如廣州話把危險叫做“牙煙”把兒媳婦叫做“心抱“,就很費解。危險怎麼是牙齒冒煙呢?兒媳婦又怎麼能用“心”去“抱”?

“本地狀元”的說法也很可笑。所謂“本地狀元”其實就是麻風病人。如果“本地狀元”是麻風病人,那麼“外地狀元”是什麼病人?艾滋病嗎?更可笑的是把“合在一起湊在一塊”叫“共埋”我想和你一起吃飯,就叫“我想共埋你食”外地人聽了,還不得嚇出一身冷汗?共埋?什麼共埋?殉葬啊?

想想廣州人也真有意思,他們忌諱“死”卻不忌諱“埋”說“埋”的事情不少。比如進店叫“埋棧”入席叫“埋位”靠岸叫“埋頭”算賬叫“埋數”結束叫“埋尾”結賬叫“埋單”埋什麼單?當然是賬單。北方人不懂“埋單”是什麼意思,只知道埋單的時候要付錢,便想當然地寫成“買單”後來清是“埋單”了,又猜想這大約是因為廣東人要面子,才會用鈔票把賬單“埋”起來。其實“埋”在粵語中,有“靠攏”和“閉合”的意思。所以“埋櫃”可以暗指搶劫(搶劫要靠近櫃檯);“埋街”也可以暗指從良(意謂女關門不再做皮生意)。埋單,則應該理解為把賬單“合”起來,而不是“埋”起來。它既不是拿錢購買賬單,也不是用錢埋葬賬單。

方言費解、難懂、易生歧義,所以還是要說普通話。

然而方言又是很有趣的。同一件事情,用方言說,就可能比普通話有趣。廣州有句話叫“砂煲兄弟”砂煲兄弟也就是酒朋友,但比“酒朋友”更俏皮,因為有雙關的意義。廣州人把混叫做撈,把泡叫做煲。混子就叫撈世界,泡電話就叫煲電話粥。吃沙鍋,是既要“煲”又要“撈”的,所以“砂煲兄弟”就是一起混世面煲生活的人。至於他們“煲”的是不是“無米粥”(沒有結果的事),那就只有天曉得。

這樣形象生動的說法全國各地都有。成都話“貼心豆瓣”上海話“連檔碼子”武漢話“夾生紅苔”北京話“柴禾妞兒”和廣州的“砂煲兄弟”都有異曲同工之妙。所謂“柴禾妞兒”就是鄉下姑娘;夾生紅苔,就是又蠢又輩又不懂規矩的人;連檔碼子,就是同夥;貼心豆瓣,就是心腹。但用方言一說,就特別有味。尤其是“貼心豆瓣”有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妙處和風味。四川人的豆瓣是拿來做醬的。醬諧音將,貼心豆瓣也就是心腹干將。但這干將再貼心,也不過豆瓣醬。豆瓣醬的用場,無非剁碎了做麻婆豆腐或者炒回鍋。所以,當成都人說某人是某某大人物的“貼心豆瓣”時,譏諷調侃的味道便很麻辣。

其實,甭管什麼方言什麼話,只要說得好,說得漂亮,說得有趣,就有藝術。藝高人膽大,北京人手藝(也許得叫“嘴藝”)好,就特別敢說。比如說一個人,北京的說法是“要是長,就成猴了”;說一個人壞,是“拍拍腦袋,那膿水兒就能從腳底下出來”;說一個人為了巴結別人東奔西跑地獻殷勤,就叫“狗顛股三兒”;說一個人笨,則叫“人家偷驢,他拔撅子”是不是很有趣?

方言為什麼比較有趣呢?因為方言是民間話語,不像官話那樣有許多講究。官話的講究是很多的,比如要求統一、規範、標準。不統一,不規範,不標準,就沒法讓儘可能多的人聽懂,也就不成其為官話了。方言則不同,它原本就是“一方之言”只要一個地方的人聽得懂,就能成立,所以各地方言中都有一些外地人聽不懂的詞兒,就連北京話也不例外。比如不忿(不服氣)、不吝(不在乎)、立(輸光戰敗)、火(著急上火)、底兒(有犯罪前科),都是正在免費的當代方言,外地人聽得懂的也不多。

多樣也帶來了豐富。比如“打”在粵語中就有十幾種說法。除了一般的打,還有(用拳頭從上往下打)、撻(用手背打)、捆(用手掌打)、鑿(曲著指節從上往下敲腦袋)、做(悄悄地打)、砌(狠狠地打)等等(其他一些用粵語方言字表示的說法恕不一一列舉),正所謂“怎一個‘打’字了得”?

這是古風。古人說話,其實比今人講究。比如肌皮膚,在古代就不是一個概念。人曰肌,獸曰;人曰膚,獸曰皮。皮是和聯繫在一起的。長在皮上,所以說皮“皮之不存,將焉附”人身上沒有,因此不能叫“皮”只能叫“膚”同樣,是可以吃的(食或食)。人不能吃,因此不能叫“”只能叫“肌”

“肌膚受之父母”不能說成“皮受之父母”;而大老爺在堂上恐嚇人犯,說“從實招來,以免皮受苦”實際上就有點不把人當人了。

後來就沒有那麼多講究了。肌皮膚,混為一談。因為語言要統一,許多地方都得馬虎一點,只好含糊其辭。簡單、含混、線條,才易於通,所以普通話往往疏,方言反倒過細。比如“沒有”閩南話就分“無”和“未”無是不存在,未是還沒有,一個立足於空間,一個立足於時間,但到了普通話那裡,統統都是“沒有”難怪方言的表現力比較強了。

二、吃不了兜著走方言豐富、有趣,大家便都愛說方言,至少在親朋好友們聊天時是這樣。

聊天,北京叫“侃”(侃大山),上海叫“吹”(吹牛皮),廣州叫“傾”(傾渴),成都叫“擺”(擺龍門陣),東北叫“啦”(啦呱),西北叫“諞”(諞傳),新疆叫“宣”(宣荒)。其中新疆的說法最有意思。宣是講,荒是遠,也是荒唐荒誕,甚至只不過道聽途說的“荒信兒”宣荒,自然可以漫無邊際地東拉西扯,從家長裡短一直扯到地老天荒。閩南人的說法也很絕,叫“化仙”—烏龍茶一泡,榕樹下一坐,看著落雲散雲飛,天南海北隨心所地聊開去,便飄飄仙了。

方言中的話多驚人妙語,我懷疑就是聊天時聊出來的。方言不同於官話,除了有和官話相同的那些用途外,還多半用來說閒話。說閒話的特點是放鬆,是百無忌,用不著一本正經,周吳鄭王。可以胡說八道,可以信口開河,可以張冠李戴,可以指桑罵槐,甚至可以不考慮語言的規範,因為萬一“吃不了”還能夠“兜著走”事實上說話一旦隨便,也就容易出彩。方言中很有些讓人拍案叫絕的說法。比如一個人在別人面前張牙舞爪耀武揚威甚至叫板挑釁,武漢話就叫“抖狠”抖,可以理解為抖擻,也可以理解為抖摟,還可以理解為振作(抖起神)。不過,狠,是骨子裡的東西,如果都“抖”了出來,一眼讓人看穿,顯然是不智之舉,所以但凡“抖狠”者,多半都有些虛張聲勢。如果對方比他還狠,他就會一邊開溜,一邊說:“你等著,我回去叫我哥哥來!”北京話當中形象生動的說法更多。比如說一個人不識抬舉,別的地方叫“給臉不要臉”北京叫“給臉不兜著”這“兜著”就比“要”生動,鄙夷的成分也更重。意思說你這傢伙平時就沒什麼人賞臉,好容易有人給了,還不趕緊兜著?又比如一個人行為乖張,就說他“吃錯藥了”;脾氣暴躁,就說他“吃槍藥了”;態度惡劣,就說他“吃了耗子藥”;無所畏俱,就說他“吃了豹子膽”;一點小事就興高采烈,則說他“吃了蜂屎”蜂是釀的,蜂屎想必也甜,但再甜也是屎。何況蜂屎才多大一點?小甜頭麼!

上海人也愛說“吃”比如吃牢(認定或咬住)、吃硬(碰硬)、吃癟(壓服)、吃慌(著急)、吃酸(棘手)、吃排頭(挨訓)、吃生活(捱打)、吃夾檔(兩頭受氣)、吃馬(聽奉承話)、吃花功(受人惑)、吃賣相(只看外表),就連開車開到路口過不去也叫“吃紅燈”紅燈是管制通的,怎麼能“吃”呢?上海人也“吃”紅燈能吃,豆腐就更是吃得。吃豆腐,就是佔女人的小便宜。說些輕挑的話啦,做點小動作啦,嬉皮笑臉半真半假地挑逗啦,大體上屬於騷擾的擦邊球,因此叫“吃豆腐”豆腐白,使人聯想到女人的體;豆腐又是“素”的,意思是並無真正的關係。所以,吃吃豆腐,在許多男人看來也沒什麼了不起。但如果碰到特別潔身自好的正派女人,也可能讓他“吃耳光”甚或讓他“吃官司”沒有人願意“吃官司”也沒有人願意“食死貓”

“食死貓”是廣州話,意思是受冤枉背黑鍋。廣州人不說“吃”而說“食”比如食谷種,就是吃老本;食米,就是白吃飯;食貓面,就是被申斥,相當於上海話的“吃排頭”;食碗麵反碗底,就是忘恩負義,翻臉不認人。最讓人看不起的是“食拖鞋飯”意思是靠與自己有密切關係的女人出賣相過子。

“食拖鞋飯”和“吃豆腐”正好一對,都不怎麼體面,但前者更沒面子。

一個人,如果總是“食死貓”或者莫名其妙地“吃官司”那就是運氣不好了。運氣在吳語中叫做額角頭,也叫額骨頭。額骨頭也就是額頭。運氣為什麼叫額頭呢?大約因為運氣是要“碰”的。人身上,最容易被“碰”的就是額頭。所以,一個人運氣好,在吳語中就叫“額骨頭高”或“額角頭高”甚至直接就叫“額角頭”比如“儂今朝額角頭”就是“你今天運氣特好”的意思。

野史中額骨頭最高的人是蘇小妹。蘇小妹據說是蘇東坡的妹妹,曾被蘇東坡作詩取笑說:“腳踵未出香房內,額頭先到畫堂前”可見其額頭之高。小妹也不含糊,當即以老兄的長臉作答,道是“去年一點相思淚,今到嘴邊”也可見其臉面之長。看來兄妹兩人都其貌不揚,一個“衝頭”一個“馬臉”正所謂“人不可貌相,海不可斗量”額骨頭最高的神則是壽星。誰都知道,壽星的額頭又大又高還突突的,不折不扣的是一個“壽頭”然而在上海“壽頭”卻是罵人的話,意思和北京的“傻”差不多。因此傻里傻氣就叫“壽頭壽腦”上了當還一點覺都沒有的則叫“壽頭麻子”(也叫“壽頭碼子”、“壽頭模子”),而呆頭呆腦、土裡土氣、不懂世故、不通人情就叫“壽”這就奇怪,難道做壽星不好?原來此“壽頭”非彼“壽頭”它不是壽星頭,而是豬頭。江南習俗,冬至之前,要買豬頭醃透風乾以備敬神之用,又尤以額頭皺紋如壽字者為上選,叫“壽字豬頭”簡稱“壽頭”(參見薛理勇《閒話上海》)。所以,壽頭的意思就是豬。顯然,誰要是做了壽頭,或被看作壽頭,旁邊便多半會有人在磨刀子了。

“壽頭”既然是豬“衝頭”也跟著倒黴,都被看作是最好欺負,不斬白不斬的“翰大”;而慫恿那些“壽頭壽腦”的傢伙衝鋒陷陣盲目行事,自己坐收漁利的行為,就叫“斬衝頭”上海人一個個“門檻來兮”好容易逮住一個“壽頭”豈有不狠狠“斬一記”之理?

真不知長著一個大沖頭的壽星老兒聽了會作何想。

大約也只能“吃不了兜著走”了。

三、搗糨糊,還是倒江湖上海人把傻叫做“壽”成都人則把傻叫做“瓜”比如瓜兒(傻子)、瓜兮兮(傻乎乎)、瓜眉瓜眼(傻頭傻腦)。傻為什麼是瓜呢?原來這“瓜”不是西瓜南瓜冬瓜葫蘆瓜,而是“傻瓜”去掉一個“傻”字,就成了“瓜”豬頭變壽頭,傻子變瓜兒,其實都是方言在“搗糨糊”它總是在那裡指桑罵槐,其結果,是得我們連這三個字究竟是“搗糨糊”還是“倒江湖”也搞不清。楊東平先生的隨筆集《最後的城牆》中就有一篇文章談到這個問題。我同意東平兄的意見“倒江湖”也好“搗糨糊”也罷,都有點調侃,有點無奈。但“倒江湖”在調侃無奈的同時,畢竟還多少有點身手不凡、高深莫測的英雄氣“搗糨糊”就純粹是調侃甚至嘲諷了。它往往有胡鬼、瞎折騰、惹是生非、調皮搗蛋的意思,也指那些成事不足,敗事有餘,頭很大,貨不怎麼樣的人。你想,糨糊就是糨糊,再搗也是糨糊。搗得越起勁,就越可笑。再說,什麼不好搗,搗糨糊?所以,誰要是自稱“搗糨糊”那他不是自謙,就是自嘲。

然而語言又是需要“搗糨糊”的。因為語言既不能“鬧革命”又不能“倒江湖”咱折騰不起。要想生動活潑一點,也就只有“搗搗糨糊”北京人就最會“搗糨糊”北京人是語言天才。話語到了他們嘴上,就像足球到了貝利腳下一樣,怎麼玩怎麼轉。一個普普通通的詞,他們也能玩出花樣來。比如“菜”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詞,可北京人卻整出顛菜(走人)、來菜(好事來了)、出菜(出活、出產品、出成果)、瞎菜(抓瞎)、歇菜(歇著)、暈菜(暈頭轉向)一連串新詞兒出來。這可真是太會做“菜”了。至於這些“菜”之間有什麼關係,那就只有天曉得,所以是“搗糨糊”北京人“搗糨糊”的招數很多,一般地說有移花接木、掐頭去尾、顛三倒四、含沙影好幾種,總的來講是怎麼好玩怎麼說,怎麼俏皮怎麼講,哪怕把話倒過來說。

比方說“爺”這個詞,原本是尊稱,可在新北京話當中,就未必了。許多被稱作“爺”的,其實不是“爺”也沒人當真把他們當“爺”冒兒爺(土裡土氣、傻頭傻腦、沒見過世面的人)就不是,板兒爺(拉平板三輪車的)也不是,侃爺和倒爺,包爺(包攬訟事的人)和攬爺(招攬顧客住店的人),當然也不是。還有“捧爺”是專門給人捧場的,能算“爺”嗎?諸“爺”之中,也就“款爺”還對付。但他和這麼些“爺”們混雜在一起,就算是“爺”也不是“爺”了。事實上款爺們雖然一個個財大氣烘烘,北京人還真不會打心眼裡把他們當回事。不就是有倆錢嗎?拿去買兩蠟燭三刀紙,愛上哪燒上哪燒去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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